洪武八年,公元1375年的春天,南京城外的风,依然带着一丝寒意。
一辆简朴的马车,正缓缓驶向六十五岁的老臣刘基——也就是世人传颂的刘伯温——的故乡,青田。车内的刘伯温,面容枯槁,气息微弱,他刚刚在京城病倒,如今是奉皇上朱元璋的“恩旨”,告老还乡。
民间将他誉为“前知五百年,后知五百年”的在世神仙,是帮助朱元璋“一统江山”的第一谋士。[1] 可这位神仙的结局,却是在无尽的忧虑与病痛中,寂寥地走向死亡。[2]
历史的记载似乎很简单:他死于政敌左丞相胡惟庸的构陷与毒杀。[1] 但人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细节:那碗要了他性命的药,是胡惟庸带着御医,奉朱元璋的旨意,亲手送到他病榻前的。[1][3]
伴君如伴虎,这道理刘伯温比谁都懂。[2] 那么,这究竟是一场臣子间的政治谋杀,还是帝王借刀杀人的无情默许?又或者,在这背后,藏着一个朱元璋从未对任何人言说,却足以颠覆整个大明王朝根基的,关于刘伯温的秘密?
01
故事的起点,要回到洪武三年的那场封赏大典。
金陵城的奉天殿上,朱元璋身着龙袍,意气风发。他亲手将“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”的头衔,连同韩国公的爵位,以及免死铁券,一并赐予了首席文臣李善长。
徐达、常遇春等武将,也纷纷封公封侯,荣耀无比。
然而,当念到刘基的名字时,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。
「授弘文馆学士,封诚意伯。」
“伯”,公侯伯子男的第三等。
满朝文武,一片哗然。论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谁能与刘伯...温相比?当年朱元璋被陈友谅大军围困于南昌,是刘伯温定下奇计,反败为胜;鄱阳湖水战,又是刘伯温洞察天时,一把大火烧尽了陈友谅的六十万楼船大军。
可以说,没有刘伯温,就没有大明朝的半壁江山。
可如今,劳苦功高的李善长位极人臣,而经天纬地的刘伯温,却仅仅得了一个“诚意伯”的虚名。那“诚意”二字,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,仿佛在说:你的忠诚,我收到了,但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朱元璋的这一手,让所有人始料未及。他绝非一个吝啬的君主,那么,这看似不公的封赏背后,究竟隐藏着他怎样的帝王心术?
那一天,站在百官末位的刘伯温,深深地叩首谢恩。他苍老的脸上,看不出任何情绪,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深处,或许早已泛起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寒意。他明白,皇帝真正忌惮的,从来不是他的功劳,而是他那颗“过于聪明”的头脑。
02
朱元璋第一次见到刘伯温时,后者已经年近五十。
那时的朱元璋,还只是割据一方的吴王,正为如何扫平陈友谅、张士诚等群雄而烦恼。刘伯温的到来,如同一道光,瞬间照亮了前路。
他向朱元璋呈上了著名的《时务十八策》。[4] 这十八条策略,上至天下大势的分析,下至安民固本的细节,条条切中要害。他明确指出,应先集中力量消灭最为强大的陈友谅,再掉头收拾张士诚,最后北上驱逐元廷,方可成就帝业。
这番高屋建瓴的战略规划,让出身草莽的朱元璋茅塞顿开。他兴奋地对左右说:「吾得伯温,犹汉得子房也!」
从此,刘伯温便成了朱元璋身边最信任的谋主。他不仅善谋军事,更在政治体制上展现了惊人的远见。他与李善长等人一同参照唐宋制度,为初生的大明王朝制定了完整的律法与官制。[4] 他奏立军卫法,奠定了明朝两百年的军事根基。[4] 他甚至在新都选址这种关乎国运的大事上,都能通过观察星象、勘探地理,给出最精准的判断。
然而,刘伯温的才华,是一把双刃剑。
他过于刚正不阿,执法如山。当中书省都事李彬贪赃枉法,身为总理大臣的李善长亲自求情时,刘伯温竟毫不理会,直接上奏朱元璋,在祭天求雨的当天,就将李彬斩首示众。[5] 此举让他彻底得罪了以李善长为首,盘根错节的淮西功勋集团。
更让朱元璋感到不安的,是刘伯温似乎总能看透自己的心思。每一次朱元璋想试探什么,或是在犹豫什么,刘伯温总能一语道破。这种被人洞察内心的感觉,对于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而言,绝非幸事。
他需要的是一个忠诚的执行者,而不是一个能与自己并驾齐驱,甚至在智慧上隐隐超越自己的“先知”。刘伯温那超越时代的眼界,既是朱元璋统一天下的利器,也成了他登基之后,内心深处一根拔不掉的刺。
03
随着大明江山的日益稳固,朱元璋与刘伯温之间的裂痕,也开始逐渐显现。
朝堂之上,形成了两大泾渭分明的政治派系。一方是以丞相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,他们大多是跟随朱元璋从濠州起兵的武将勋贵,根基深厚,势力庞大。另一方,则是以刘伯温、宋濂、章溢等人为代表的浙东文人集团,他们精通治国之道,讲究法度纲常。
两个集团的冲突,是治国理念的冲突,更是权力的争夺。
刘伯温作为御史中丞,执掌监察大权,他铁面无私,弹劾了大量淮西集团的违法乱纪行为,这让他成为了整个淮西集团的眼中钉。而李善长则利用自己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地位,处处掣肘刘伯温的改革。
朱元璋,这位权谋大师,则在两者之间玩弄着平衡之术。他需要浙东集团的知识来治理国家,但也绝不允许他们威胁到淮西集团这些“自家兄弟”的根本利益。
洪武四年,深感自己已经得罪了太多权贵,且朱元璋的猜忌之心日盛,刘伯温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:激流勇退。[2] 他主动辞去所有官职,告老还乡,希望以此打消皇帝的疑虑,远离朝堂的是非。[2]
他回到青田老家,每日饮酒下棋,闭门谢客,从不与地方官往来,更不谈论半句自己的功劳,活得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野老头。[6]
他以为,只要自己彻底退出权力的棋局,就能换来一个安稳的晚年。
但他错了。他低估了一位开国皇帝的多疑,也低估了政敌的狠辣。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,他那“神机妙算”的名声,就像一柄悬在朱元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始终让皇帝无法安睡。
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南京酝酿,而风暴的中心,是一个名叫胡惟庸的人。
04
洪武六年,李善长致仕,他的同乡兼得意门生胡惟庸,被朱元璋任命为左丞相。
胡惟庸的上台,标志着淮西集团的势力达到了顶峰。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彻底铲除那个曾经让他们颜面尽失的死对头——刘伯温。
很快,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。
刘伯温曾对朱元璋谈及过一块叫“茗洋”的土地,说那里有王气,不适合普通百姓建坟,否则会给国家带来灾祸。这本是堪舆术数之言,却被胡惟庸抓住了把柄。他立刻指使手下人上奏,诬告刘伯温是想霸占那块有“王气”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墓地,图谋不轨。[2]
这个罪名,可谓是歹毒至极。对于任何一位皇帝而言,“王气”和“图谋不轨”都是最敏感的词汇。
尽管朱元璋内心未必相信刘伯温会谋反,但这桩告密无疑精准地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。一个能看穿龙脉、洞悉天机的人,谁能保证他没有为自己子孙后代谋划的野心?
早已对刘伯温心存芥蒂的朱元璋,顺水推舟,下令剥夺了刘伯温的全部封禄,以示惩戒。
远在青田的刘伯温听到消息后,惊恐万分。他知道,这绝不是简单的剥夺俸禄,而是皇帝对他彻底失去信任的信号。他不敢再待在老家,而是立刻抱病前往南京,跪在朱元璋面前请罪,并从此滞留京城,不敢离开半步,形同软禁。
他希望用这种方式,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忠心与卑微。
然而,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罗网。不久,刘伯温忧愤成疾,一病不起。[2]
所有人都认为,刘伯温的悲剧,是胡惟庸这个奸臣一手造成的。历史似乎就要以“忠臣被奸相所害”的剧本落幕。
就在刘伯温缠绵病榻,以为自己将在屈辱与猜忌中走向生命终点时,朱元璋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,包括刘伯温自己都感到无比诡异的事情。他派遣胡惟庸,带着宫中的御医,前去为刘伯温“悉心诊治”。
当刘伯温看到自己的死敌胡惟庸,带着一脸“关切”的微笑,端着一碗御医开的汤药,出现在自己床前时,他瞬间明白了所有。那碗药里,藏着的不是救赎,而是来自权力巅峰的,最终的裁决。他看到的,不仅仅是胡惟庸的脸,更是那张脸背后,若隐若现的、天子的面容。那张他曾无比熟悉,此刻却无比冰冷的面孔,究竟在想什么?
05
那碗由胡惟庸送来的药,刘伯温喝了下去。
喝完之后,他感觉自己的腹中,仿佛有无数块坚硬的石头在翻滚搅动,剧痛难当。他虚弱地对前来探望的儿子说:「我吃了胡丞相送来的药后,便感觉如此。你们要将此事,告知皇上。」
朱元璋听闻汇报后,只是淡淡地说了句:「知道了,让他好生休养。」
再无下文。
这一刻,刘伯温心中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。他终于彻底读懂了朱元璋的心思。这碗药是不是毒药,已经不重要了。胡惟庸是不是奉旨下毒,也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。皇帝的沉默,就是一种默许。
皇帝需要的,不是刘伯温的死,而是需要刘伯温以一种“合理”的方式死去。病死,就是最合理的方式。
那么,朱元璋为何非要他死不可?仅仅是因为功高震主和性格猜忌吗?
不,真相远比这更深。在君臣二人之间,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、无法调和的政治理念冲突。这个冲突,才是朱元璋对他动了杀心的根源。
朱元璋要建立的,是一个皇权无限集中、绝对稳固的中央集权帝国。在这个帝国里,皇帝是唯一的核心,不容许任何力量对其构成挑战和制衡。为此,他不惜废除丞相制度,设立锦衣卫,用最严酷的手段,将所有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。
而刘伯温的政治思想,却带着浓厚的儒家“制衡”色彩。他虽然辅佐朱元璋夺取天下,但他理想中的国家,是一个君明臣贤、各司其职、法度严明、权力受到一定约束的“王道”之国。他主张“刑期于无刑”,反对滥杀,劝诫朱元璋要“修德省刑”。[4] 他在执法时对淮西勋贵毫不留情,本质上就是要维护法度的至高无上,而这种法度,在某种程度上,是凌驾于人情和特权之上的,甚至对皇权也构成了一种隐性的约束。
这种理念的冲突,在王朝建立初期,可以被共同的敌人所掩盖。可一旦天下安定,它就变成了皇帝与谋士之间最深刻的矛盾。朱元璋从刘伯温那刚正不阿的眼神中,看到的不是忠诚,而是一种他不喜欢的“固执”,一种试图用“道理”和“法度”来约束自己绝对权力的潜在威胁。
胡惟庸的构陷,只是一个完美的借口。朱元璋真正要铲除的,是刘伯温其人,以及他所代表的那种,与自己“绝对君权”思想格格不入的政治理念。
06
看透了这一切的刘伯温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做出了最后的安排。
他被恩准回到故乡青田。临行前,他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刘琏、刘璟叫到面前,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遗言。
他对长子刘琏说,我们家受皇上大恩,你要尽心竭力辅佐君王。但朝中形势险恶,胡惟庸必定不会放过我们。将来,我死之后,他若掌权,你们万不可与他争斗。
他又对次子刘璟说,九年后,胡惟庸必败。到那时,皇上一定会想起我,为我平反。你可将我生前写下的那本《天文书》呈献给皇上,但一定要告诉他,我的子孙,绝不能再学习此书。
这番遗言,字字珠玑,充满了惊人的预见性。他准确地预言了胡惟庸的败亡,更看穿了朱元璋的心思:皇帝杀我,是出于政治需要;但将来为了收拾人心,也必然会为我平反。
更重要的是那句“子孙绝不能再学习天文书”。
《天文书》,是刘伯温一生智慧的结晶,里面记载着观星象、断国运的秘术。这正是他“神机妙算”名声的来源,也是朱元璋最为忌惮他的地方。他让子孙放弃这门学问,就是要向已经死去和未来的皇帝,彻底交出自己家族唯一的“威胁”,以换取后代的平安。
他是在用自己的死亡和家族的未来,为朱元璋的“绝对君权”献上最后的祭品。
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,又是一种何等的清醒。他算准了天下事,算准了政敌的结局,却算不准自己在这盘君权棋局中的命运。或者说,他早已算准,却无力更改。
07
洪武八年四月十六日,刘伯温在家中病逝,终年六十五岁。[1]
他死后,一切都如他所料。
他的长子刘琏,在京城为官,后因与胡惟庸党人发生冲突,被胁迫坠井而死。[7]
洪武十三年,也就是刘伯温死后五年(此处与刘伯温预言的九年有出入,但大方向一致),朱元璋以“谋不轨”的罪名,诛杀了丞相胡惟庸,并牵连杀戮功臣宿将达三万余人,彻底废除了在中国历史上存在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度,将所有权力收归己有。
在清算胡惟庸的罪状时,朱元璋亲口说,是胡惟庸毒杀了刘伯温,并下旨为刘伯温平反昭雪。[3]
死人无法开口,真相被皇帝亲手“制造”了出来。[3] 刘伯温,这位曾经的大明谋主,在他死后,又一次被朱元璋当作了政治工具,成为了打倒胡惟庸、集拢人心的棋子。
他的次子刘璟,遵从父亲遗训,将《天文书》呈上。朱元璋看后,大为赞赏,但内心深处对刘家的忌惮,并未消除。后来,燕王朱棣发动“靖难之役”,夺取了皇位,刘璟因拒不仕奉新君,被投入大狱,最终在狱中自缢身亡。[7]
至此,刘伯温的两个儿子,一个死于权臣之手,一个死于君王之手,结局都无比凄惨。他为朱元璋算计了一生,却没能为自己的血脉,算出一个安稳的未来。这或许是这位“神算”一生中,最大的失算与无奈。
08
数百年后,当我们回望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,或许可以得出一个更清晰的结论。
朱元璋非要弄死刘伯温,从他作为一名开国帝王的立场来看,他“没错”。他要的是一个不容挑战的绝对皇权,一个万世一系的朱明江山。任何可能对此构成威胁的人、思想、甚至是一种“过于聪明”的存在,都必须被抹去。
刘伯温的悲剧,不在于他站错了队,也不在于他得罪了某个权臣,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才华,超越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,也超越了一位雄主所能容忍的极限。
他就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,不仅能照见未来,更能照见皇帝内心深处的猜疑与恐惧。而任何一个皇帝,最终都会选择打碎这样一面镜子。
从金陵城楼的意气风发,到青田乡间的寂寥离世,刘伯温的一生,如同一曲苍凉的挽歌。他辅佐一个布衣,登上了权力的顶峰,却最终被这权力的顶峰所吞噬。
他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:在一个绝对的权力体系中,最危险的,往往不是愚蠢的敌人,而是那个功高盖世、又能洞察你内心的“自己人”。
参考文献
《明史·列传第十六·刘基传》
《明实录·太祖实录》
冯尔康著,《朱元璋传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
张宏杰著,《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》